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远远可见一座巍峨的石城。

可这样的荒漠中，不该有一座城的。

因为这里没有植物，没有水，只有毒辣得能将皮肤晒得干裂的太阳。

这里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

没有人能在这里生存下来。

所以在那城里生存的，是人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知道，甚至连这一片荒漠到底是否存在都没有人知道，因为这是只林路的一个梦，他常常做的一个梦。

除了他自己以外，他没有将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梦里，荒漠依旧，只是这座巍峨的石城在刹那后就变成了一座废墟。

仿佛在这刹那间便过去了几百年，石城已由繁华堕落成废墟。

石城里的人也变成了幽魂。

梦里林路似乎能听见废墟内传出来的幽魂的嚎声。

那声音并没有让林路感到恐惧，而是悲伤。

无数的幽魂发出嚎叫，那声音竟无与伦比的悲伤。

没有任何语言能将那种悲伤表达出来，甚至连眼泪也不能。

可林路除了痛哭已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每次做了这个梦后醒来，都发现自己浑身已湿透了。

是泪水。

他每次做这个梦，都一定会将泪水流尽才会醒来。

那究竟是多悲伤的梦？

……

还未入冬，寒风却早已降临大地。

这座庙宇破烂不堪，寒风从墙上的缝隙里呼呼地吹进来。

天已黑了，林路从黑暗中醒来。

他身上还穿着上个月从一个旅店后门的垃圾堆里捡来的衣服。

那是一件夏季的长衫，本也是干干净净的，但现在已没有办法形容它有多脏。

这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件夏季的长衫，这对林路来说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刚刚又做了那个梦，泪水已将衣裳打湿了。

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身体，不仅没有丝毫御寒的作用，反而让林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林路的身体哆哆嗦嗦，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仿佛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人。

林路已爬了起来，他想要生火，火不仅能带来光明，更重要的是能带来温暖。

还好这破庙宇里不缺干柴。

可生火还必须要有火石，他没有火石。

若是普通人没有火石，那必定是生不了火的，可林路却可以，而且他生火的办法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到的。

林路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他记事起，他就在流浪，过着乞丐般的日子。

他甚至连林路这个名字是谁给他取的他都不知道。他仿佛从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叫林路。

但他却知道一件事，这件事是他从小就知道的。这件事也是他的秘密，他从小就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件事就是：其实他是个“怪物”。

——普通人是绝不可能将自己的指甲忽然变得又硬又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牙齿忽然变得又长又尖，更不可能将自己的眼睛忽然变成金琉色——在夜黑里看来，那金琉色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小火苗。

但林路可以，这些他全都可以。

林路知道他自己的身体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是个怪物，所以他不敢将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

可他还是将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将这个秘密分享给了他当时要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们两人经常一起去偷东西，一起穿捡来的衣服，一起睡觉，那段时间他们几乎做什么都在一起。

所以后来有一天，林路鼓起勇气在他面前将指甲变得又长又硬，把牙齿变得又长又尖，把眼睛变了金琉色。

林路以为他会接受，可是他却尖叫着跑开了，直到半夜黄昏才回来。

而回来时，他还带了十几个大汉，每个大汉手里都拿着棍棒。

林路望着那十几个目露凶光，逐渐逼近自己的大汉时，他才明白自己错了，他真的不该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出来。

不过还好最后林路逃脱了。

那一次，他像老鼠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躲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夜里，他迎着皎洁的月光看着自己寒芒闪烁的仿佛兽爪一般的手时，他才彻底明白，对别人而言，自己当真是个怪物！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

从此以后，林路不再信任别人，也不再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如今他已懂得如何利用他的指甲和牙齿。

他的手上偶尔有血，是那些欺负他的人的血。

破庙宇里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林路的眉头皱得像一座山峰。以前他可以用变硬后的指甲迅猛地摩擦地面，当速度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产生火花。

他一直都是如此生火的。

可今天他在地面上已摩擦了很久也没有丝毫火花冒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已饿得没有了力气。

林路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抬头望着破庙外。

破庙外是夜幕，也同样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夜幕仿佛一张漆黑的巨大的布，将整个破庙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林路望着破庙外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而最后，他竟停止了生火。

林路回到角落，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可还是忍不住颤抖，而且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寒风像刀一样刮着他的身体，他痛得几乎将要昏过去。

他熬过了那么多个漆黑寒冷的夜晚，却仿佛熬不过今夜了。

这个夜晚莫不是他最后的一个夜晚？

他已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有人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已感到脑袋越来越昏沉，仿佛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

没有人捂住他的嘴巴，更没有人给他当头一棒。

是他将要倒下了。

而就在他将倒下的那一刻，他已模糊的视线里忽然闯入了一团火和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依稀能分辨得出那张陌生的面孔看见自己时，表情是无与伦比的吃惊。

——无论是谁，在一间破庙宇里发现了一个骨瘦嶙峋的莫约七八岁的孩子将要昏死过去，都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

林路没有死，当他睁开眼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同时，苏醒后他还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绝。

这种感绝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

而若问他这种感受是好是坏？他不一定回答得出来。

不过若要他在这一刻去死，他一定觉得死而无憾。

他的眼睛渐渐能将周围的事物看得清晰了，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屋子，一床绣着凤凰的干净的红色被褥，一盆烧的很旺的篝火，这时，他心里才朦朦胧胧地想到两个有些陌生的字。

——温暖。

除了这些之外，林路还看到了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裳，梳着辫子，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子。

那女孩子也瞧了林路一眼，便立马又惊又喜地跑出了屋子。

林路从没见过一个人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以前无论谁看见他，都一定只会露出嫌弃和鄙夷。

因为没人喜欢一个又脏又破的小男孩儿。

林路怔怔地望着屋子，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觉仿佛在做梦一样。

可他知道，他从未做过美梦。

——他只会做那个悲哀的梦和噩梦。

很快，那个穿着杏黄色衣服的女孩子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上去比她还小几岁的女孩子。

后面的女孩子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却比前面的女孩子还要漂亮十倍。

林路看见她地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拿着火把走进破庙里的人。

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绒衣，头上有两条辫子，雪白的脸蛋是红彤彤的，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

林路现在才七岁，他的眼睛却早已黯淡无光，可当他看见这女孩子的第一眼时，他那双眼睛立马变得格外明亮。

林路痴痴地望着这女孩儿的脸，仿佛将周围的一切都忘却了。

这个女孩子吹了吹手中的碗，碗里的热气四处飘散，她朝林路走过来，然后坐在床边，

她望着林路的目光稚嫩却又温柔，笑道：“小弟弟，你醒了。醒得可真巧，这是我刚刚熬的粥，来暖暖胃吧。”

她笑起来更漂亮了，脸颊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林路没有动，他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依旧一味痴痴地盯着她的脸。

那女孩子却也不慌，将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桌上。

她的手白皙而小巧，正轻轻拍着林路身上地被褥，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而且你以后再也不用住在破庙里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路目光忽然闪动了一下。

家。

他从未听过家这个字，他心里也从未想过这个字，他根本不知道家是什么，也不知道家有什么用。

他依旧木讷着，只是眨巴着漆黑的眼睛。

苏家是临风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苏家大院坐落于城南。

苏老爷苏旻年轻时一心经商，直到三十四岁才成亲。

今年苏老爷已满五十岁，膝下已有两男一女。

长女苏绾青，今年十四岁。

老二名苏罕，今年十一岁。老三名苏凌，今年七岁。

苏夫人已逝，生苏凌时难产，失血过多而亡。

现在是祁周朝346年，冬季。

大雪纷飞。

林路站在长廊尽头，一会儿望着天空中飞舞的雪，一会儿望着白雪皑皑的屋顶和树枝。

他目光呆呆的，仿佛已出了神。

来到苏家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他已渐渐认清，自己原来是被这一家收养了。

他很少说话，这一个月来几乎就没说过话，起初还被别人当做哑巴。

其实是他不敢开口，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暴露了自己。他害怕这家人知道他们收养的是个怪物，他害怕自己被逐出这里，害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

雪越下越大。

林路已听见了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长廊上却并没有发现一个人。

因为那脚步声其实还很远，还在长廊外的门后面。

若是普通人是绝不会听到这么远的脚步声的，但林路可以。林路除了手，牙齿和眼睛外，其实身上很多地方的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比如他的耳朵和鼻子，就比普通人眼灵敏得多。

所以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人到来。

其实他已知道来者是谁，他对这个脚步声已有些熟悉。

这就是苏绾青的脚步声。

来者果然是苏绾青。

她穿着厚厚的绒衣，但圆圆的小脸蛋还是被冻得通红。然后她走上长廊，很快就看见了林路。

苏绾青大声道：“啊，路路，原来你在这里。”

林路有些呆滞的目光微亮，望着朝自己小跑过来的苏绾青，望着她两条飞舞起来的辫子。

苏绾青跑近林路，道：“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着？”

林路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而苏绾青已习惯了林路的沉默。

所以她很快又道：“跟我去大厅吧，爹爹也在。爹爹从南湘请的会武功的大师傅到了，爹爹说让你跟二弟三弟他们一起学习功夫。”

功夫。

林路以前听过功夫，据说练得很厉害的人，可以徒手劈断一棵树。

林路乖巧的点了点头。

从来到苏家，他似乎就从未摇过头，无论别人说什么，要他做什么，他都只点头，然后乖乖地去做。

若不会做，他就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来问他：怎么了？

而那个人一般都是苏绾青。

苏绾青见林路乖巧地模样，心里不仅喜欢，笑着摸了摸林路小小地脑袋，然后牵着林路的小手朝厅堂走去。